《论语·雍也》记载了孔子对爱徒颜回的一段著名评价:“贤哉,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,回也!”寥寥数语,颜回安贫乐道的形象呼之欲出。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(简称“安大简”)《仲尼曰》与湖北荆州王家嘴楚墓竹简(简称“王家嘴楚简”)《孔子曰》是两种战国时期的孔子语录汇编,其体例与《论语》近似,均记载了与《论语》“贤哉回也”章相近的语录,但表述与《论语》有所不同。本文拟从新出楚简的线索出发,就“贤哉回也”章训释及《论语》成书问题作探讨。
不难看出,尽管《孔子曰》文有残缺,但就现存文字而言,《孔子曰》与《仲尼曰》所记孔子语可谓如出一辙,而与今本《论语》不同。为便行文,上述竹简的释文采用的是宽式释文。若从原字形看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的文字仍有细微差异,如《孔子曰》的“勺”多出了水旁,为《仲尼曰》所无;《仲尼曰》的“浆”多出了水旁,为《孔子曰》所无;“箪”“食”“胜”诸字的写法,也略有出入。
从用字的细微差异看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的上述文字并非直接传抄的关系,但就内容而言,它们共同保存了一个不同于《论语》的“贤哉回也”章版本。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的“贤哉回也”章在表述上高度一致,可以进一步说明安大简之可靠,这一点,陈民镇《论安大简〈仲尼曰〉的性质与编纂》及顾史考《王家嘴楚简〈孔子曰〉初探》已初步指出。另据王家嘴楚简整理者赵晓斌披露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可相对读的共有11则,有的内容正如“贤哉回也”章,两种战国竹简本高度一致,而与传世文献存在用字、表述差异。
安大简属于购藏简,缺乏出土的具体信息。它于2013年面世,后来在2015年入藏安徽大学。由于安大简并非科学发掘的产物,它的可靠性尽管在古文字与出土文献研究领域并无疑义,但社会上仍有人对其心存疑虑。出土王家嘴楚简的M798楚墓发掘于2021年6月,安大简《仲尼曰》的“贤哉回也”等章节不同于《论语》,其表述前所未见,而它得到后来发现的王家嘴楚简的验证,其可靠性自然可以得到进一步验证。
类似的情况还有王家嘴楚简《诗经》对安大简《诗经》的验证,枣纸简对清华简《越公其事》的验证。安大简与清华简虽然都是购藏简,但它们的可靠性在古文字学界得到公认。近年湖北荆州亦即楚国郢都一带发掘出多批楚简,它们一再证明,除非伪造者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或自未来“穿越”而来,否则安大简、清华简出自伪造的说法便无从谈起。
如果将《仲尼曰》《孔子曰》与《论语》相比照,我们不难看出它们所记述的“贤哉回也”章存在以下差异:
其一,《论语》所记孔子语,分别以“贤哉,回也”起首和结尾,前后呼应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则无此语。《论语》中语气词“哉”“也”的一再出现,更显口语化。《论语》下文“回也不改其乐”亦有语气词“也”,同样体现出较强的口语色彩。
其二,《论语》的“一瓢饮”,在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中作“一勺浆”。《汉书·货殖列传》“颜渊箪食瓢饮”,颜师古注:“瓢,瓠勺也。”《庄子·逍遥游》“剖之以为瓢”,成玄英疏:“瓢,勺也。”可见“瓢”“勺”可互训。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“箪食壶浆”,孙奭疏引《释名》:“浆,水也,饮也。”《玉篇·水部》:“浆,饮也。”“浆”与“饮”亦义近。《左传》定公四年“勺饮不入口”,“勺”与“饮”相搭配。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“箪食壶浆”,则“箪食”与“浆”相搭配。由此可见,“一瓢饮”与“一勺浆”同义换用,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其四,《论语》的“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,在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中作“人不胜其忧,己不胜其乐”。《尔雅·释诂》:“堪,胜也。”《管子·入国》“子有幼弱不胜养为累者”,尹知章注:“胜,堪也。”《汉书·贾山传》“财尽不能胜其求”,颜师古注:“胜,堪也。”可见,“胜”与“堪”可互训,“人不胜其忧”即“人不堪其忧”,说的是他人不能承受此忧愁。类似的用法见于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的“中不胜其哀”。但在“己不胜其乐”一句中,“胜”训作“堪”则难以说通。徐在国、顾王乐曾指出,《仲尼曰》谓自己不能承受其“乐”,此“乐”应是指“人”之“乐”。(《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〈仲尼〉篇初探》)不过,从“人不胜其忧”与“己不胜其乐”的对举看,“己”明显与“人”相对,“其乐”应当是就颜回而言的。“不胜”可用作表示非常的程度副词,与“其乐”搭配可形容乐之深,但“不胜”的这一用法没有先秦时期的明确用例,故较为可疑。“胜”或可训“遏”。《国语·晋语四》“尊明胜患”,韦昭注:“胜,犹遏也。”朱熹《论语集注》以“不以害其乐”来解释“回也不改其乐”,“胜”若训“遏”,则恰可与朱熹的解释相呼应,与“改”的对应关系更明显。总之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的两个“不胜”当需要区别对待,如若一概将“胜”解释为“堪”,则难以疏通文义。
其五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以“吾不如回也”作结,为《论语》所无。《论语·公冶长》记孔子之语:“吾与女弗如也。”汉儒以为孔子说的是自己与门人子贡俱不如颜回,“与”是并列连词;朱熹等将其理解为孔子对子贡的赞许,“与”是表示赞许的动词。有学者指出,《仲尼曰》“吾不如回也”一语表明孔子明确说过自己不如颜回,无疑为汉儒的解读提供了新的证据。(乐爱国:《〈论语〉“吾与女弗如也”歧解辨——兼及安大简〈仲尼曰〉》)。
徐在国等学者曾指出,就“贤哉回也”章而言,《仲尼曰》的表述更为原始,《论语》的表述是经过润色的结果。笔者则认为《论语》此章相对更为原始,理由主要有三:其一,《论语》此章出现更多的语气词,更显口语化;其二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的“人不胜其忧,己不胜其乐”有对仗的意味,较之《论语》的“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,句式更为整齐,当出自人为润色修饰;其三,“人不胜其忧,己不胜其乐”的两个“不胜”意义不尽一致,似乎是为了形式上的一致而强行统一的结果。当然,尽管《论语》此章的表述相对更为原始,但未必能说明《论语》的版本在前,《仲尼曰》与《孔子曰》的版本在后,它们完全可能出自不同孔门弟子的手笔,属于不同的孔子语录系统。
笔者曾指出,《仲尼曰》是一种孔子语录的摘编本,摘编者有意追求内容的前后对比与齐整的句式,有的句子或出自摘编者的改编。不过,从《孔子曰》与《仲尼曰》表述的一致性看,《仲尼曰》“贤哉回也”章也见于其他孔子语录写本,该版本亦在一定范围内流传,因此它与《论语》的差异很难说是《仲尼曰》的摘编者所为。
目前所知的《论语》简牍写本,主要是定州汉简、海昏简牍和朝鲜平壤贞柏洞汉简这三种西汉写本,它们与今本《论语》相比存在不少用字上的出入,但总体而言已经与今本《论语》相当接近。这三种写本仅有定州汉简本保存“贤哉回也”章,其文残缺,现存的文字为:“子曰:‘贤哉,回也!一单(箪)食,一……’”与今本《论语》基本无别。可见,在西汉时期,《论语》已经形成相对稳定、排他的系统。
《孔子曰》与《仲尼曰》还有不少溢出《论语》的孔子语录。从种种迹象来看,《孔子曰》与《仲尼曰》是不同于《论语》的孔子语录系统,这表明在战国时期流传的孔子语录在数量上颇为可观,且在《论语》之外,其他类似的孔子语录汇编也在不断编辑与传抄。
《孟子·离娄下》载:“颜子当乱世,居于陋巷,一箪食,一瓢饮,人不堪其忧,颜子不改其乐,孔子贤之。”此句显然化用自《论语》系统的“贤哉回也”章,《孟子》的作者可能已经阅读到了《论语》,同时也不能排除《孟子》的作者只是接触到与《论语》系统相近的“贤哉回也”章,而非《论语》一书。此外,《孟子》中也有与《孔子曰》更为接近但与《论语》相去较远的例子,如“求也为季氏宰”一段。过去有学者指出《孟子》所引述的孔子语录往往与《论语》存在较大差异,《论语》在孟子的时代可能并未完全成书。《孔子曰》的材料对这一说法是有利的。
新出楚简揭示了先秦秦汉时期孔子语录的流传以及《论语》成书问题更为复杂与多元的面向,有待进一步探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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